图书馆

绍兴杨汛桥校区  8:00—21:00

杭州拱宸桥校区  8:00—21:30

首页 / 水韵绍兴 / 正文
《来碗洇汤》
来源:图书馆   作者:周立人 视传193班   编辑:沈世玲   时间:2021-04-30   点击数:

“来碗洇汤——”

清晨的雾霭乘着洇汤的热气升腾起来了。我还在床上,听到这一嗓子的叫卖就知道已经六点半左右了。还是不想起床,再睡十分钟吧……不行,还是起个床吧,毕竟“太阳可不等困觉的人”。

“太阳可不等困觉的人”,这句话是卖洇汤的老人说的。他自觉得有道理,便奉为圭臬。他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,借着初升太阳浅浅的光,掀开盖在水里浸了一晚的米上的纱布,洗好锅,准备煮洇汤。家里人做洇汤,是煮饭的时候,放一只酒盅在锅中央,等煮到后来米汤趁着火势沸腾之际扑进酒盅里。等开锅的时候,酒盅里便是半透明的“洇汤”。村里人说是一碗粥里最有营养的东西。不过他做的洇汤却有点不同——是煮白粥的时候,最上面结起来的一层稠糊的膏体。他把淘好的米放进锃亮略有些扁平的锅里,盖上盖子,慢慢地炖起来。小时候拽着爸爸的袖口去村子后看他煮粥,爸爸说:“这口锅比我年纪还大,他用了几十多年了,以前的锅打得薄,没几年就漏了,漏了接底,再漏就换新的了。他倒好,再漏再接,硬是挺过这几十年。”我点点头。

六点钟,米慢慢地煮开了。在水里浸过的米能够更快地煮出胶,洇汤的成品也就更香更浓稠。每隔十分钟他会撇一些洇汤到一个能长时间保温的陶罐里,去掉这一保水层,粥里面的能水更快地蒸发,更快地出洇汤。大概三次以后,小陶罐也差不多满了。他的陶罐也很特别,外面套了一层小棉被,是他找人做的,大小正好能套住陶罐,套棉花的布料是他攒的碎布条拼起来的,现在看来颇有种“撞色”的美。每次去买酱油,只要天气晴,常常能看到他在屋前太阳下拍打他的小套子,把里面的棉花拍散,这样保暖效果会好一些。他的屋子特别小,据说是以前的“老堂”,他住进去以后自己垒了灶台,才做起洇汤的营生。

他盖上陶罐的盖子,再把陶罐放进竹篓里,扁担穿过竹篓的孔,一起身,推开门,就叫卖起来了:“来碗洇汤——”

我记得第一次去喝他的洇汤,是爸爸领着我去的,他笑着叫我“小倌人”,微微一笑,却挤出一脸褶子,可我却觉得他很有亲切,像个好人。双手捧着我的小瓷碗,呼噜呼噜地喝热热的洇汤,大米的香气扑面而来,我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,仿佛大米所有的魂灵都萃取在了洇汤里面。浓稠的洇汤暖腾腾流进嘴巴,舌头一顶,热乎乎咽下去,然后整个身子都慢慢暖起来了。他拍拍我的肩膀,说:“好!多吃点长个子,这小倌人聪明,以后上大学,做科学家去!”我害羞地躲到爸爸身后去了。

他常常和我们来喝洇汤的小孩讲故事,讲他那个年代的故事。那个时候日本兵打过来了,他为了逃难,徒步从这个村子走到老家山里去投奔亲戚。走到的时候腿一软,靠着亲戚家的墙根,连爬进门里面的力气都没有了,后来在亲戚家沉沉睡了一整天才下了床。“当时又没多少米的,为了我,他们还煮了一锅蕃薯粥,把上面的这个洇汤乘给我。我当时啊,眼泪水都流出来了,五六天啊,没吃过一次热东西……”他边说,边叹了一口气,“那个时候,日子难啊,硬着头皮学过不少手艺,常常跟着人做些零散的泥瓦工、木工的,别的都不要,只管饭就行。后来回村了,我手艺比不上村里常年做这些营生的人,就煮洇汤卖,收入勉强糊口,却也把成家生子撂下了。啊到现在还是那个味道忘不掉,虽然那个米也是粗粗糙的,但是喝了一口,整个人都暖起来了。”

他也做甜酒酿,不过不多。他会在前一天下午太阳正好的时候把浸好的米滗去水,蒸完等凉透,掺上酒曲,盛在陶制的小容器里一天一夜。第二天用一个小酒斗盛到大瓷碗里,如果赶上秋天,还会放上桂花,放在炉子上煨,滚了就熄火,坐在小房子前就着酒酿吃油干菜。那天我在巷口拍皮球,玩得全身是汗,看见他在门前的台阶上捧着大瓷碗,突然觉得有一些寒意。那天晚上觉得特别冷,听妈妈说是寒露了,就要换了厚棉被睡觉。睡前喝了热热的一杯水,可在床上想到他就还是感觉到一阵肃杀,我攥紧了被子,沉沉睡去了。

风吹过了几场四季轮回,自从初中我就不在村里长住了。也很少喝的到洇汤,但是如果回去还是会找他问问有没有卖剩的。有一年冬天回村里喝喜酒,在路上和他碰上,攀谈起来了。他居然还认得我,给我盛了一碗洇汤,笑眯眯地看我。得知我考上了杭州的大学,他“哦唷——”一声,抬起手,想拍拍我的肩膀,但是手在胳膊肘的高度停住了,然后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,颇骄傲地摇一摇。“是难得噢,还记得,真当出息了!”

他说着说着笑起来了,哈出的热气和洇汤的热气混在一起,化入清晨的雾霭中了,远远地、我仿佛又听见了,那一声悠长的——

“来碗洇汤——”